您的位置:家庭周报 » 文化

    随笔:笃悠悠

    2024-3-25 16:26 家庭周报

    核心提示:

    沪语里有一词“笃悠悠”,大致意思是形容人一种悠然自得的状态。

    父亲便是一个“笃悠悠”的人,“笃悠悠”地吃喝、“笃悠悠”地着装,“笃悠悠”地生活,“笃悠悠”地过着他的人生……

    一、饮食男女,人之大欲存焉

    吃,本为果腹,为了活着;会吃,则为享受,为了生活。会吃的人,一定很会生活。

    父亲是个“老吃客”。享受食物,不为追求猛烈的感官刺激,而是为了去滋味食物本身的质感、味道以及氛围。年幼时,我总觉神奇,我吃鱼吃滋味,只要是辣的、咸的、重口的,便觉得好吃;而父亲不同,他吃鱼吃鱼本身,吃鱼是否新鲜,是否适宜当下去吃……后来才明白,我吃的是调味料,渴望是快感,而他吃的是食物本身,是对物的一种尊重。

    父亲在吃上最会“笃悠悠”,他最享受的便是来个三碟四菜,量不大,个个精致,吃得有滋有味。从小到大,他总教我如何去吃,识别原料是否新鲜,学会用舌头“读”出菜肴的配料表。我问他,他是不是一直都那么会吃?我问他,是否每餐都得吃出“小资”?

    其实不然。父亲生在五十年代末,他是切切实实饿过肚子的那一代,糯米粉滚的菜团子、豆浆泡稀饭是他记忆中幼年的美味……我想,他之所以能称得上老饕和他饿肚子的记忆是分不开的。只有饿过,才会更珍惜食物,才会更尊重食物。

    父亲的味蕾也并非如此精贵,他总和我说:“一餐饭,几百上千能吃,九角钱的白馒头也能吃!”高档餐厅的料理总有人将花里胡哨的菜肴分析得头头是道,而啃白馒头鉴别出哪家的滋味不同、回家后再加热后的口感不同,唯有他。我问他,这又是谁教他的?

    他说是他的父亲。爷爷原是地主家的公子哥,年轻时家中尚有能力资助他出乡留学,师范毕业,也算是个小知识分子。中年时经历文革,买过水果、做过小摊贩爆米花。如何从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到承担起不让全家饿肚子重任的家长,我的父亲看在眼里。

    吃,在于吃,为了满足人类最低级的欲望。吃,又不在于吃,吃出对生活、人生的态度。吃,又在于吃,从吃中观出其与食物、与自然之间的关系,从吃中反观出自我……

    啊!能“笃悠悠”地吃,真好……

    二、穿衣,向内,亦向外

    穿,本为蔽体,为了御寒;会穿,则为表达,实则为“礼”。会穿的人,一定是个常常内省的人,是个尊重他人的人。

    父亲是个穿得“笃悠悠”的小老头儿,即便他不算高壮,也不在盛年。会穿,旨在两点:一是合适的场合穿得体的衣;二是着适合自己的衣。第一点,早已成为家规,凡是出门便必要换衣,万不可穿居家睡衣外出,这是没有家教,不尊重他人。第二点,则要求了解自身,明白自己身材长相的优缺点,往往缺点更重要,遮缺扬长,这是着衣之道。拿父亲举个例子,他深知自己长得矮小,他的上衣一般只选择膨胀的淡色,且绝不穿中长款的衣物。

    穿着也是一种符号,它彰显个人的审美及对生活的态度。“笃悠悠”地穿是指穿得舒适、穿得得体、穿得漂亮,它不在于要穿什么牌子的衣服——满满印着logo的衣服让人很累,怎么来得“笃悠悠”呢?即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,父亲穿衣还是讲究色彩搭配,讲究让自己舒服,让他人惬意。我总反问他:“你出去逛个超市穿得那么好干嘛?”“穿得好,在于让别人看,又不在于让别人看。穿得好,是尊重他人,同时也是我认真生活的例证。”我又问他,他是一直都是那么会穿吗?

    实则不然,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谁家不是“新三年,旧三年,缝缝补补又三年”?父亲常常和我说,他永远记得,穿袜子没有脚后跟的滋味。也永远记得自己的哥哥把没有补丁的绒线衫借给他穿,他内心即欣喜又感激的滋味。所以,“笃悠悠”地穿衣也旨在会珍惜、会保养衣物。他总和我说:“好衣服要有,要穿!但也要会珍惜,好的衣服是经典,永远不会过时的……”

    我再问他,这些又是谁教他的呢?他说,还是他的父亲。爷爷,做过老师,教过私塾,也做过小贩。困难的时候,两季的衣服过四季,穿得暖都是一种奢侈。可,日子还得过!每当不工作休息日的时候,爷爷就会拿出没有补丁的衣裳,这算是对生活的一种尊重,也是在至暗时刻自己给予自身的一种希望……

    父亲说,他永远不会忘记,在自己的两位哥哥插队之后,爷爷花了上百元(七十年代)给他量身做了一套灯芯绒的西装。他说,这是他的父亲爱他的痕迹,是在无声中浸润他的生活方式,他永生难忘。所以我的父亲,总爱和我一起逛街,给我买得体的衣服,告诉我穿衣应当如何让扬长避短,他在让我被爱包围的同时学会了如何看待自己、如何对待他人……

    啊!怎样“笃悠悠”穿衣真的值得学一辈子……

    “笃悠悠”,说白了,就是会享乐。享乐,而不放纵,便自得悠然。“兜悠悠”,说白了,就是会生活。人生无常,年轻时处理与物质之间的关系,稍长后处理与社会的关系,最后处理与自身的关系。有多少人在处理不断的关系之中,在一次又一次的崩溃的打击之后,仅剩一副皮囊。常言道:“活着,真累……”但,真正坚强的人,是在历练之后,是在经历苦难之时依然保有“笃悠悠”的态度,抑或是在至暗时刻依然强迫自己做个“笃悠悠”的人……

    父亲是个“笃悠悠”的人,爷爷或许也是,我是吗?或许是,又或许还不是……有许多东西,由我的祖辈、父辈到我在变或已经变了,但有一些东西从来未曾改变……

    (上海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 朱康萍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