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游行:永远的歉疚 追忆父亲
2022-6-22 15:24 家庭周报核心提示: 随着岁月的推移,直到今天,我慢慢释然了:父亲离我而去,虽说有些早,未必不是好事。因为,以他的脾气,看到世道人心的滑坡,他必然难以理解。
父爱无言·恩重如山
父亲节前几天,一位朋友给我留言说,写写你的父亲,我想看。他的善意,鼓励了我,动手写出关于父亲的一些回忆。1999年,母亲去世三周年,我在西安晚报上发过一篇东西,题目叫《雪落无声》,回忆母亲,当然必不可少提到父亲,此后,再没有写过关于父亲的只字片语,因为,心里有愧。
父亲名叫王克勤,在他两岁的时候,过继给了没有子嗣的叔祖父,这种情况,古时候叫“一门两不绝”。父亲小的时候,上过几年私塾,而且功课很好,此后,他终生喜欢读书看报,所以,在他的同龄农村人当中,他被认为是“肚子里有点墨水”的。
父亲1927年生,1952年生下他的长子,后来因病夭亡;57年生下大姐,62年生下二姐,65年又生下一个男丁,这个哥哥同样没有养成;1967年生下我。所以,父亲常常叹气说,咱这一门,最缺的是人丁。
父亲算是经历过两个职业:供销系统职工,农民。
因为父亲能识字,能算账,所以七十年代初,村里要设立供销社的代购代销店,父亲成为不二人选。那时候我已经约略记事,在村子中心广场,盖了一座独立的三间小房子,三分之二是商品柜台,三分之一是父亲的办公室兼宿舍,代销店只有父亲一个人,平时主要给乡亲们提供小百货、副食烟酒、文具、简单生产工具;遇到特殊时候,比如上级供销社来收购土特产品,或者要进货,父亲申请,大队随时派人,派马车(后来是拖拉机)协助。
按照规定,父亲不用下地劳动,每个月除了记满工分之外,还有三块钱补贴(跟民办教师一样),这在农村已经很让人羡慕了。但是父亲闲不住,往往没人买东西的时候,他就主动下地跟大家一起干农活了。乡亲们经常随时需要买东西,代销店门没开,大家就到我家(距离代销店不远)来叫父亲,他从来都是二话不说,就去给大伙卖货,哪怕饭只吃了一口。
每年暑期,县供销社组织全县供销系统干部职工轮流学习(那个时候比较普遍),往往是一个星期左右,分别在各个公社轮流举办,借用中小学的校舍,参加轮训的人,自己带上铺盖卷,生活用品。我印象很深,每期学习结束,会发一个塑料皮的日记本,那时候显得很高级,我看见就给父亲要,他说,这样,看你期末考试成绩,考得好就给你,结果,最后那些日记本都归了我。
我的性格,完全跟了父亲,虽然畏葸绵软,但却兢兢业业。父亲把代销店的工作搞得井井有条,所以县供销社的人几乎每年都来家里,动员父亲转正(吃上商品粮),我和两个姐姐都觉得是好事,可是父亲和母亲都兴趣不大。后来我才明白,转正之后,就要调到别的地方工作,照顾不上家,这就是父亲顾虑的主要原因。记得,那时候经常来家里的户县供销社的那位领导,姓段,山西人,父亲让我叫他“段叔”。段叔的儿子好像后来也在户县供销系统工作。再后来,父亲自己提出不愿意干代销店的事情了,原因是眼睛有点花,结果又被生产小队安排当保管员,推不掉。在改革开放之前,农村没人愿意当干部“染官事”,在一些人眼里,出力劳神又没有油水。记得经常有些生产小队,挨家挨户轮流当队长。
父亲生活当中一个重要时间节点,是1982年。
那一年,我15岁,初中毕业,考进了一所中等专业学校。家人和老师的意思,都劝我不要上,读高中,考大学。父亲还给我举例说,我的八叔父王志忠,我们叫八爸,是西安交大毕业的,在陕西机床厂(宝鸡)当工程师,希望我也那样。可是我当时只想着早点离开家,去看看外面的世界。父亲没有强压我,只是给我讲道理,最后说,当然,你能考进中专,这是你努力的结果,你想咋样,家里不会阻拦。后来我就读了中专。
几十年后,有些后悔。但是已经来不及了。应该说,这是第一件我让父亲失望的大事。父亲虽然没有多说,但我后来能知道,他心里的失落。
这一年发生的更大的事,是农村包产到户。一夜之间,大片土地被划成条条绺绺,有些人家的责任田,八十公分宽,架子车都进不去,大型农机具基本用不上,重新出现“人拉犁”的景象。父亲那时候已经五十五岁,不得不面对繁重的体力劳动,身体吃劲。
更让父亲困惑的是,他明显感觉到,世道变了。原来提倡的爱国家、爱集体、勤俭节约、诚实守信等等美德,几乎一夜之间,无影无踪;原来抬不起头的那些使奸耍滑、甚至是有明显道德瑕疵、更甚至是有前科的人,忽然吃香了。紧接着就是社会治安的恶化(83年严打),假冒伪劣坑蒙拐骗抬头。那几年,父亲经常坐在院子,吧嗒吧嗒抽着旱烟,跟我喃喃地说,世道变了啊。
1985年,我中专毕业的同时,父亲身体就出了问题。我到县人事局、教育局报到之后,就带着父亲奔波于各家医院之间求医问诊。后来,户县人民医院确诊为胰腺癌,当时的外科主任白国用,跟家属谈话,谈了各种治疗方案。父亲当时和大多数家人一样,主张保守治疗,而我,倾向于动手术,因为当时医生对手术效果描述的比较乐观。后来,我慢慢说服了父亲,做了手术。
谁知,这成了我至今最后悔的事情。
那年,雨水特别多。我刚刚走上讲坛,在一所中学任教,白天紧张工作,晚上奔波到医院,陪护父亲。手术之后,效果并不理想,父亲的身体状况,越来越差。最后,他再三要求,送他回家。叔父借用了一个厂子的客货两用车送父亲回家;记得父亲刚一回家,母亲就很伤心,跟我说,去(医院)的时候是走着去的,回来是抬着回来的......
父亲的医疗费花了三千六百多元。我每月工资六十一元。
在第一个教师节之后,父亲就不行了,家里又找了几个老中医,但是疗效也不理想。终于,国庆节后,父亲去世了。现在来看,如果当时不手术,也许,父亲不会离开的这么快。
父亲出殡那天,雨特别大。族人担心,我平时在村上时间少,给别人家也没帮什么忙,如果父亲起灵时候,抬棺的乡党少,那是很丢人的事情。谁知,那天来帮忙的乡党特别多,披着雨衣的,打着伞的,甚至还有穿着蓑衣的。抬棺时候,道路特别泥泞,不少人干脆放下雨伞,打起赤脚。
按照我们的乡俗,安葬老人之后,孝子要提前跪在进村的路口,每有帮忙的乡党进村,孝子要磕头感谢。我跪在路边的泥窝子里,雨水泪水和在一起,长流不止。父亲以他的人格,品行,赢得了乡邻们生前身后的尊重。
父亲去世之后,好几年,我曾经深深为自己的两个决定(自己上学、父亲治病),没有听父亲的,懊悔不已。
随着岁月的推移,直到今天,我慢慢释然了:父亲离我而去,虽说有些早,未必不是好事。因为,以他的脾气,看到世道人心的滑坡,他必然难以理解。他又不是一个会释放的人,只会憋在心里,迟早要出问题。
父亲安葬三年之后,按照乡俗,坟头立碑;1999年母亲去世三年后,又立了一块石碑,碑文是我写的,字也是我直接写在石碑上,富平县石工许屯粮镌刻出来的。后来,村里有些大人,还带着孩子,到我父母坟前,给孩子讲解碑文。
即便到现在,和村里老人聊起来,他们都还记得父亲安葬的那件事。老人们说,雨打新坟,先人保佑后人。
永远铭记我的父亲——王克勤。
【作者简介:王游行,播名秦涛,1967年生,陕西户县人,就职于陕西广播电视台。1985年师范毕业,当中学教师,1988年后从事新闻工作。】